以万事都着新都的傲气，万事也都着故都的怨怅。

    彼时京腔盛行，大江南北，谁不听京戏，南京人却总是不肯丢昆曲，觉得它有笛有琴，到底雅，它自临川四梦的汤显祖，也自一人永占的李玄玉，那是秦淮河畔无数的哀怨绮，怎是鸣锣响鼓的西二黄可以相比。白生正是专擅昆腔，又师从秦淮旧的南曲世家，因此仿佛成了金陵故都的某象征。他的优唱腔和矫脾，都恰恰敲中本地人心中的关节，是暗合了这城市总“故都”的一场晦涩心事。

    如故都一般优，也如故都一般自矜份。

    因为这些个缘故，无论白小爷如何矫造作，南京的贵人们，皆肯买他的账。再一者，他虽然于唱戏这件事上十分造作，台为人却不张狂，无论达官贵人，或是平百姓，一概温柔相对。哪怕今日金少爷不在城里，他不肯唱，也总是好声好气：“今日嗓不成，教您白等，待我嗓好了，您哪，就是哪。”

    旁人还能说什么，白小爷就是秦淮河上的一明月——明月是天天都圆的吗？

    要赏月就要等十五，要风雪月都齐全，这就叫雅趣。

    一切戏剧的人，都是来得脱，去得突然。姚玉芙料到了他的大红大紫，却未能料到他的中陨落。如同二月的薄梅一样，白生是开得早，谢得也快，梨园中人，二十一二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白小爷却在这个岁数，突然地销声匿迹。

    谁也不知了什么事，有人说他得罪了金老太爷，被打断了胳膊，又有人说他这两年上了大烟，把嗓坏了。

    言纷传，传来传去，传了半年。这一波言还未平息，更耸动的言现了。

    “白小爷把金少爷死了。”

    起初大家谁也不信，只当笑话，可是渐渐地仿佛真有其事，因为金少爷快一个月不见人影，理应参加的商会典礼也一概辞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于是言甚嚣尘上，愈传愈真，每一张幽廊小窗的嘴都为它增加新的荒谬的细节，每一堆鱼攒鸟聚的脑袋都为它补新的前言后记。

    不得不说，当言在整个南京城里绕足三十圈的时候，它就像暴雨后的秦淮河一样，浊里的泥沙沉去，清澈的、真实的事实浮上来，它们添加了白府丫鬟们说漏嘴的佐证，添加了白府家频繁没于医院的行踪，最后变成一个确凿的事实——那就是金少爷的确被刺了。

    他一定被刺了，大家都这么确信，否则他作为南京商会的总会，不会不席大路那家新洋行的剪彩仪式，但他应该也没有死，否则丧仪早就张罗起来了。

    白生也不知去向何，白生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如果不是这场行刺，秦淮河的客们都快要把他忘了。

    无数双穷极无聊的睛，落在白府小院乌油漆的木门上。

    木门闭。

    如果这些睛翅膀，那就可以越过这扇黑漆木门，越过爬满金银的山墙，越过二院门前泛灰的影，一直落到西厢那张檀木雕的贵妃榻上。

    当事的主人公，金世安金大少，正歪歪倒倒坐在榻上，忙着吃刚送来的白粥。

    他样貌温，材大，手上无茧，目中无翳，一即知是自小生活优渥的富家，金银堆里才养得这样人类良的范本，只是因为受了伤，脸有些虚弱，尤其神灵活得有失分寸，大大咧咧一直在东张西望。

    总而言之，他的神和他通的气度不大匹，用膳的仪态也一言难尽，接过碗就埋苦吃。

    家周裕站在他榻前，忍不住一汗：“少爷，您说句话，外越传越，老太爷早晚要知，现在可怎么办？”

    金世安在碗里翻了个白，心想我怎么知怎么办，让我先吃饭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