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求岳扎在厂里，生怕他分心, 这些事就了没说, 在家里忙活了几天, 心中是悲喜集的滋味。喜的是翠儿一腔意没有落空, 半辈为恶名所累, 如今也看见归宿了, 可见红线这东西牵起来是无麻, 牵得远了，千山万的也相见，牵得近了，不知前哪一对就成了。悲的是月生远别，关外又凶险，心中挂念得要掉泪, 都是自己一番话激得月生跑过去, 后悔无已, 可又想他从小乖戾, 几时有过德行？不想今时能随义士报国, 全了名声、也不枉人家司令多待他——将心比心的，若是自己, 愿是如此, 只是换成师弟走了这条路, 他师哥的就心疼了。

    人生就是这样，喜一半、忧一半，都是老天爷预备好的, 大多数人来世上就是来还债，为还、为恨还，用一针一线的祈盼还，用千里跋涉的脚步还，静夜无人时，那一怅然若失也是还。

    但上天也总给人一喜乐，好叫这个孽债还得不那么辛苦。

    这一段闲事过了，白小爷又要提起神，打发钟小四去上海。所以诗里说得好，愁是闲愁，不闲的人没时间愁。

    临行前他把小四叫到家里，洗了一个泡泡浴。翠儿从屏风上探来，惊讶：“小孩得真快，去年看你还是半大小，今年又了，这么一看是个大男人了。”一面把皂巾噼里啪啦地扔去，说：“洗净儿！上虱蚤，仔细掐掐，不知你投的什么好胎，今日叫姑我服侍你！”

    小四面红耳赤地躲在浴缸里，喃喃地说：“我上没蚤。”

    翠儿蹬着个小凳，伏在屏风上说：“没蚤也好生洗洗，你是带着少爷的脸面去，别得我们家好像没人了似的。”又笑：“这是法国来的洋皂，平时用剩的都够你洗了，今天拆新的给你用，你可省着儿，别洗秃了！”

    生在外看小四的行李，听翠儿说话刻薄，轻柔地咳嗽一声。

    翠儿立刻溜来，见小爷往钟小四的箱里放衣服，不由得艳羡：“这都是少爷的衣裳，没穿几次呢。”

    生理着衣服：“家里只有少爷跟他量相当，大男人可不就得穿大男人的衣服吗？”

    翠儿听他话里的调侃，有些讪讪。

    生见她不说话了，方回过脸：“你怎么总是这样拜踩低的？事的面前你稳重得很，跟工人就横眉竖目，不拿他们当人看——你听你自己说的话，钓鱼巷的德行如今还是改不了？”

    翠儿涨红了脸，小声说：“不过就是玩笑两句。”

    “少跟我装蒜，你是觉得去上海是趟好差事，不知又替谁，听听你话里冷嘲讽的尖酸。”生眯起睛，“要是这次叫丁老大去，你是不是也趴在屏风上看他洗澡？”

    这话戳中了翠儿的心，翠儿揪着手绢，不忿：“叫丁大哥那么苦的差事，也没见小爷你这样待他……丁大哥还是咱们家里人呢。”

    生颇觉好笑：“哦，还没过门呢，你就心疼了！”

    翠儿脸红得要滴血，一溜烟儿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