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开始，章途总算从小学校的繁杂事务中解脱来，除了每天持给四个孩补课，已经没有其他的事等着他去。农忙时节，也能地活了。

    今年开始，国家就不再固定供给粮给这些上山乡的知识青年，一切都要靠自己劳动所得。从来都是从报纸广播上看到或听说，某年某地某乡遇灾，毁坏粮多少公顷……现在这悬而未决的命运降临到了自己上，那些数字成为真实可及的、自己每天都要锄草浇的田地，哪怕再决的唯主义者都要祈祷今年可以风调雨顺，无灾无难。

    章途也每天勤勤恳恳，跟着大伙儿早起晚归，每天一瀑布汗，累得吃过晚饭就想沾枕睡，还能持洗澡纯靠意志力支撑。被这样有节奏的充实生活填满，心中那些纷的烦恼都没空去想了。

    他确实好久没有去想过江宁川了，章途拖着锄在田埂上慢慢走，后的土地上延展一的划痕。他得结论：“果然病都是闲来的。”

    上回小学校的分别算不上面，江宁川或许从他的态度中味到了什么，很久都没再来找过他。不过自那之后，倒是再没过意外，他能安安心心给孩们授课。

    远来了两粒人影，待走近才看清，原来是支书与队。

    两个人朝他挥挥手打招呼：“小章老师，吃了吗？”

    章途走过去，笑：“还没，才从地里上来。”

    支书便邀请：“那好，跟我们一块，到我家吃去。我家那孩多亏你照顾了。”

    队也笑：“我家也是啊。”他边说边提起双手，一手酒一手，“天天杂粮馒红薯粥，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顿嘛。”

    随便挑知青中的任何一个站在这儿，谁能听到这话不放绿光？当然不吃白不吃！章途当即就拍板：“好哇！”不过毕竟当了老师，还是比较讲斯文，“那就叨扰二位了。”

    两个中年人对视一，用土话笑：“哎，学生伢！”

    往支书家走，就要路过江宁川家。

    江宁川正坐在家门发愣，撑着脸直直地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支书喊：“小江！”

    队也喊：“川伢！”

    章途也想打声招呼，但该怎么开呢？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不说话。

    他不说话，江宁川却了睛，并且一就看到了章途。

    江宁川站起来，拍了拍上的灰。

    支书今天显然心极好，问：“上不上我家吃饭？”

    江宁川当然想摇手婉拒，但支书上说：“小章也去。”

    于是一行四人朝支书家走去。

    村里没钱修泥路，都是泥土，之前刚微微过一阵雨，泥土，一脚一脚浅，鞋底沾满沉重的黄泥。江宁川低着慢慢走，时不时就要停来在草丛里蹭蹭鞋底。他总担心泥土太重，鞋脚分离。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章途面前，他总想要维持一个更面的形象，不愿意把狼狈暴来。

    虽然可能对方本察觉不到他的这些小心思。江宁川看着走在旁边的章途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又开始觉得自己错了事。我老是这么蹭上去，他肯定很烦我了。他好沮丧地想：“我好笨啊。”

    章途没觉得江宁川笨。

    章途只是觉得江宁川真的真的很像小狗，呆呆脑，就算把他推开无数次，他还是会地扑上来，摇着尾，用漉漉的去你。

    我该跟他说说话。可是说什么好？章途无意识地咬着嘴思索，神总不自觉地瞟向江宁川，在真要看到的瞬间又迅速转回来。江宁川也是，目光只轻轻及章途一秒，又快速地收回来。

    支书和队在聊天，用土话谈阔论，笑得开阔又明朗。

    后缀着的两个年轻人就像两只缩在壳里的蜗，互相拿着角试探，但谁也不敢先伸。

    这份僵一直保持到上桌吃饭。

    队倒酒，小孩自然是不喝的，支书的老婆也说不喝。那么就是四个杯，喝白酒的玻璃小杯，在灯显得晶莹剔透，转着明亮的光。章途想拒绝，队却劝：“喝吧，都满十八了，来年该二十了，喝不碍事。”

    江宁川一直在悄悄观察章途的行动，见他不愿意的样便试图阻挡：“叔，我替章途喝。”

    队瞥他一：“就你小那酒量，一闷，一杯倒。”

    章途看着前晶莹的和晶莹的杯。他能喝酒，父亲是个好酒的人，每晚吃饭时都要自酌自饮，自得其乐。在他年纪尚幼的时候，父亲偶尔会拿筷尖沾些酒喂给他，看着他被辣得龇牙咧嘴，小脸皱的模样乐，然后招惹母亲的一顿埋怨。辛辣且甜，有奇怪的回甘，尝了途还屹立不倒。队很惊奇：“你小能喝啊。”章途谦虚一笑：“以前在家里陪辈喝过。”

    “成，”队看看酒瓶，已经空了，“那咱们散场。哎，川伢睡着了？”

    江宁川艰难地直起，看上去明明困得要命：“没……没睡。”

    队叹气：“早知就不要你喝，还得把你送回去。”

    支书提议：“既然这么晚了，小江就在这里睡一晚好吧？”

    “不、不用，我能回去。”江宁川持，甚至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起了。

    章途看着这个醉鬼觉得有些好笑，队家跟江宁川家一左一右，正好反向而行，想想自己回宿舍刚好顺路要过他家，不如自己给他捎回去算了。他扶住看起来摇摇坠的江宁川，问：“我送你回去，行不行？”

    江宁川傻傻看着章途，然后，小声：“行。”

    他的大脑早就被酒熏陶得发，忽然觉到章途周的温，还隐隐带着些酒气，当撑着的就了半边，只想靠在对方上。章途的温透过薄薄的布料过渡江宁川的肤，走屋外，夏夜的晚风凉和畅，江宁川迷迷糊糊地想，他是睡着了？是在梦？

    这样的觉的确是像在梦。

    梦里的章途真好，不会嫌他烦，也不会老是躲着他，会带他回家，而且有令他安心的气息。

    章途只觉得这人靠在他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到最后脆挂在他上了，双臂圈着脖颈，脸埋去，黏糊得很。章途浑不适应，推了推江宁川：“小江？江宁川？先醒醒，回去再睡，你扒着我都不好走路了。”

    人各有醉法，有人醉了就要骂人，也有人醉了就要睡，雷打不动。江宁川就是后者。好不容易把他喊醒，看着他困得打架，章途只能苦笑着好声好气地安：“就快到了，再持一。”接这个活的时候怎么没有料到把一个醉鬼回家是件这么费劲的事，他晚上本来就有夜盲，看路都要看半天，生怕两个人一起栽沟里。真不如让江宁川在支书家睡一晚来得省事。

    从江宁川上找到钥匙，推开门，把人扶到床上，章途上已经了层薄汗。吐一气，看了看江宁川这倒就要睡的样，之后应该没他什么事了，章途决定也赶快回去睡觉。

    刚要走就被拉住了。

    江宁川眶红红的，像是要哭——但是醉了酒的人，有很多都是眶红红的。他说：“你不准走。”

    这倒真是像个醉鬼了。

    章途说：“我得回去睡觉啊。”

    江宁川很势：“你跟我睡，你不要去跟别人睡。”

    知青睡的都是大通铺，一晚上醒好几次，要是有条件，他也想不跟人睡呢。

    平时闷闷的，现在倒是好玩。章途起了逗他的心思：“为什么要和你睡？”

    江宁川垂着不说话了。月光透过云朵柔柔地照来，安静了好一段时间，章途无声叹了气，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一个怎么样的回答。就算回答了，又能如何？大家都喝醉了。

    章途说：“你睡吧，我走了。”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一滴滴，正从江宁川里掉来。

    章途今天盯着杯发呆的时候，总觉得杯中的白酒像什么，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原来是像泪，粱的泪，糯米的泪，小麦的泪。

    现在是江宁川的泪。

    江宁川掉着泪问他：“我是不是又惹你讨厌了？”

    章途坐到他边，柔声：“怎么会？我没有讨厌你。”

    “可是你不理我，我、我怕去找你，只敢围着学校打转……不过，我帮你把那些想学校的人都赶走啦。”

    难怪除了江宁川那回误的意外，一学期来都平平安安的。章途心中的愧疚之意愈发烈，已经想见对方是如何在小学校门走来走去，踢着脚的石，想走去却又缩回脚。

    我这么对他，真是不应该。章途又一次拷打自己的心。

    “对不起，”他诚恳地看着江宁川，“都是我的错，不该这么对朋友。”

    “不是朋友。”江宁川低声匆促地反驳。

    章途简直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这时候他真正看清了江宁川的睛啦，一双被泪冲刷过的，清亮的、已经决意破罐破摔的睛：“我喜你，我，我是……”江宁川说不去了，他怎么也没有勇气把那个词说，只能徒劳地重复，“我喜你。”

    章途愕然地看着江宁川，半晌说不话来，但此时的江宁川已经失去了和他对视的勇气。

    “睡吧。”漫的沉默过后，章途伸手去摸了摸江宁川的，语调很镇静，镇静又温柔：“你喝醉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死刑。

    直到章途关上门离开，江宁川才像是被了全的力气，躺倒在床上。是呀，我喝醉了，喝醉的人就是会胡说八，但是，但是，他还会拿我当朋友吗？江宁川了鼻，觉得自己真的、真的好笨。

    章途没回宿舍，他不知可以去哪儿。江宁川骤然的告白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他现在心慌意，必须要找个地方好好冷静一。可是去哪儿？

    他此刻只是一抹在荒山野岭里走的游魂。

    刚来此地不久，就有很多村民都告诉过他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大半夜也不要在外面瞎走，小心被狼叼去。

    都是些吓唬小孩的话嘛。知青们笑笑，但白日里工已然极累，晚上都争分夺秒地睡，谁也不会在夜里跑来。

    整个村庄一片寂静。鸭狗都睡了，人也睡了，只有均匀的呼声和鼾声此起彼伏，就好像是村庄在睡，村庄在呼。

    好冷。夏天的夜原来也这么冷。心里有千万个念划过，纷纷扰扰，却都倏忽如星，半分也抓不住。章途坐在宿舍外的台阶上发着呆，忽然觉得前的路不再那么漆黑模糊，已经度过了日前最黑暗的时辰，天渐渐亮堂起来。

    已经听到了嘹亮的鸣声。

    章途起继续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江宁川家附近，而这里刚好有座山包。

    既然有山，那就攀登。

    江宁川说喜他，那么他呢？扪心自问，是不是也喜对方？真要一个回答的时候反而不敢给准确的答复。但他一整晚想着的，还是江宁川落的泪。如果不喜，为什么那么愧疚那么心疼？我当时想的不是哄他睡觉，而是拥抱他。

    对，一个拥抱。

    或许……还有一个亲吻。

    章途终于觉自己的心在膛里鲜活地跃动，他站在山，极目远眺，依旧逃不那雾蒙蒙墨画般的山，目是村庄三三两两的民居和大片用田垄划分开的田地。天已经快破晓，他一漉漉的空气，中的郁气一扫而空，顿觉畅快。

    太升起来了。通红的太，多么充满希望。

    江宁川一夜未眠。

    哪怕再醉的酒也该被自己的一时冲动吓醒了，整晚他都在悔恨自己为什么稀里糊涂就把真心话说了去。这好了，连朋友也没得，他以后哪里还有脸去见章途？而且，万一这些事被别人知了……但是章途人这么好，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两思想在脑海中织，吵得他心烦意。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早，会是谁？无论是谁，他现在都已经心如死灰了，哪还有心思应付别的事。

    他去开门，门站着的是章途。江宁川就没想到过离开的人原来还会再回来，看见是心里想了一夜的人，有些发怔。

    “早上好，明天已经到了。”章途一个笑，很有害羞的意思，“你昨晚说的事还当不当真？”在他后，是在太照耀崭新的一天和渐渐苏醒的村庄。

    好明亮的太，江宁川如此想到。

    他又想哭，但最终还是忍住，使劲了。

    恋降临，但谁也没有过谈恋的经验。两个青涩的年轻人尚在一步步探索，但这码事，就算捂住嘴，也会从睛里冒来，别人要是看不章途和江宁川的关系又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那就当真该去县医院去看看科。

    赵知蔓来找章途，啧啧称奇：“你们男生之间的友谊比我们女生之间的复杂多了。前段时间明明还恨不得装不认识，最近又和小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捉摸不透，真是捉摸不透。”末了，又捂着心，“我只担心我们筱筱该怎么办呢？”

    章途老师您是定无私的共产主义战士了。”她很快低去，别别扭扭地去踢自己的脚尖，展现女孩的羞赧，“我就是想来问问……好像有段时间没见王晓声来找你了。”

    原来这也是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章途在心底暗笑，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忙吧，他最近应该忙，我让他先别来了。”

    赵知蔓瞪他：“是你让他不来的？”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来，又慌忙补充，“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老同学嘛，多叙叙旧好的啊。”

    章途笑：“我和他是老同学不假，你呢？你们什么关系啊，这么关心他？”

    赵知蔓红了脸，装镇定地与章途对视，实则说话都有结了：“纯粹的、伟大的，革、革命友谊啊。”

    章途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来。

    赵知蔓上就意识到这人本就是在臊她，气得跺脚：“怎么连你也学坏了，少来臊老娘，我就关心就问了，怎么啦？”

    “没没没，我觉得特好，某些人就等着你问呢，保你很快就能见着他。”看赵知蔓是真急了，章途果断卖队友。

    赵知蔓一听是这么回事，转转珠，忽而又恢复到了小女儿态：“那你让他快，他不是生日就要到了吗，我……我去镇上帮他了副镜。人家说要是不合适可以去换的。”

    章途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

    送走了赵知蔓，章途忍不住了会儿神。

    生日。现在大家都不会怎么把自己的生日提在嘴上。首先是上面不提倡，本没人敢过生日，有一个崇的目标摆在面前，所有关于个人私的东西提来就好像格外站不住脚，总担心会有犯错误的危险。更何况，都已经这么穷的日了，要什么没什么，赤条条一个光脚人。肚都填不饱，谁还有心思专门去过生日？

    但小时候是过的，章途小时候，一年中最期待的日，除了过年，就是生日。过年多好啊，买年货贴联放爆竹，零嘴儿能吃个饱，但这毕竟是全国的节日，不像生日，是单为他一个人而庆祝的。

    其实如今想来，也并不是什么大张旗鼓的庆祝，只是放学回家能看见自己一直想买的书静静躺在书桌上，吃晚饭的时候会有自己喜吃的菜，爸妈班回来的路上会特意绕路给自己买喜吃的糕。

    这些日如今已不再有了。

    不但不再有，因为自己的生日同母亲的忌日相临，有关于生日的回忆最后总会落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刻。

    那天，母亲看着窗外意的景象，忽然转过来看着他：“明天是你生日了。”

    他那时说：“妈妈，明天陪我上公园看去，好不好？”

    但是没有明天，永没有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