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那么多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相信算命吧，用这份去寻些机会，我便不信我没法让谁说我想知的事来。

    他心里想着，人却在桌前稍坐，想静一静。忽然只听楼似乎是前堂的方向传来琤琮一声琴音，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小客栈的清晨抚琴抒怀。拨弦随即成曲，君黎听了几节，只觉琴意古朴，似非今曲，可惜与小孩的玩闹声夹在一起，便有些怪怪的。

    天更明了一，从微开的窗，能看到灰调的半空。君黎自想着事，那隐远琴音于他有如一切的背景，但数节之后却忽然一亮，就听一个女声音悠悠而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是先秦时一首赋歌《湘君》，辞藻华丽，说的是湘女神思念心上人。女声音冷艳却清绝，将辞中思念之意唱得凄婉动人。君黎虽是家之人，并不识思何，但为声所，一时也忘了旁事，侧耳倾听。

    只听女又唱：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兮安。

    望夫君兮未来，参差兮谁思？

    君黎听得怔忡，料想这客栈中听得见的，也必都醉了，这一段唱完，连孩儿玩闹的声音都已没有。他忍不住推窗，声音便更清晰些。窗外是院落，那雪正片片落，地上有一层浅浅的、似是而非的白。

    歌声暂止，琴音却忽升，愈见亮丽，又增繁复华，但节奏并不稍快。隔一会儿，又听得唱：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兮。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歌唱之声不比说话，但君黎听了这许多句，终于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了。加上……又有琴音。会不会是秋葵？他摇了摇，料想该不会有那样巧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这个姑娘重遇。见天已经大亮，他还是照计划将背箱背上，擎了幡门。

    到了楼，琴歌之声果从前堂传来，愈来愈清楚，走过院廊，已能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女背己而坐，正在抚琴。只见她素手微抬，中仍在唱：

    ……隐思君兮陫侧。

    唱辞又是一停。抚琴的白衣女——坐着也可看她背影纤细挑——正如他所认识的秋葵。君黎才真的吃了一惊，前走了十数步，距她不过几步之遥，只听她又开腔：

    桂棹兮兰枻……

    “秋葵……？是你么？”他究竟还是忍不住，喃喃开。

    完无瑕的歌声里忽然现一丝颤动，轻轻的一记音，琴、歌皆破。女停，琴弦被她右手忽地整个一，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而她似乎一时惊诧到呼走，竟未能转过来。

    但这无疑却肯定了她的份。君黎到底也有些激动，上前：“果然是你，秋姑娘。怎竟又——在这徽州城里遇见你！”

    秋葵总算转过来，面已静了，一双睛将他上看了一遍，却不吐一个字。

    “呃……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君黎被她看得有窘迫。“只是见到你实在……意外。”

    秋葵才开，：“你怎会在此，我听说你……早就离开顾家了。”

    “你也知了……”君黎低低。“嗯，是啊，我……”

    “你的伤好了？”秋葵打断了他，虽然好像是在关心，气却变成了一贯的咄咄人。

    君黎就一停，：“早就好了。你连我受伤都知。”

    “我前天刚回到徽州，去顾家找你，见他们在服丧，问了才知你义父竟已过世。”秋葵。“那顾如飞见了我，也恶语相向，我才知你竟是公然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我只打探到说你那日离开时上受了重伤，后来是死是活，他们没一个人知的。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这个嘛……”君黎故作轻松地笑笑。“这事该知的你都知了，也没什么其他的了。”他说着到秋葵桌边坐，便将话题扯开：“你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不会是临安吧？”

    “我回了趟泠音门。”秋葵。“想着——白师那些书信里，也许会有那一半琴的线索，便去师父遗中寻了来。”

    “那看些什么没有？”

    秋葵摇摇。“暂时没看来。所以接来，还是只有去临安了。只是路过了徽州，就想起你……还欠我一卦来，才去顾家看看。”

    君黎笑：“去临安之前晓得来找我算卦，是个步。”

    “那你帮我算算么？”秋葵。

    君黎便寻了签筒来，：“你拿好，一边摇着，一边心想着去临安的事，然后一支。”

    秋葵依言了一支，递给他。君黎接来看了，：“再摇，再。”

    “怎么还要？”秋葵不解。“这支不论好不好，都不能换的吧。”

    君黎笑。“算你熟人，让你多一支。”

    “你……”

    “就是了，还怕我骗你么？”

    秋葵看见君黎脸上微微的笑意，有些作声不得，依言又了一支给他。

    君黎将两支并排握在手里看着，：“你从来没过签吧？”

    “因为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算命的。”

    “所以你都不晓得，两支比一支要贵多了吧？”君黎笑。

    秋葵瞪着他，“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嗯，如果只一支呢，我一定就不让你去了。不过两支——好像形会有变化。”

    “就是说我的第一支签明明就是不吉了？

    “第一支叫作主卦，第二支则称变卦，倒也没什么吉或不吉之说，只是——万事皆有变化，如只看静卦，也许会失掉很多机会。不过若你要去临安，虽然会有峰回路转之机，总的来说，还是阻碍重重。若可以说得动你，我还是要劝你不去为上。”

    “都说有峰回路转之机，我更要去了！”秋葵。“就算是个死卦啊，我也不会在乎。”

    “我可断不那么凶狠的卦来，‘死’这字，我是不会说，不过也未见得你的这两卦中就没有。”君黎认真地。

    “我听不懂。”秋葵。“反正你就告诉我怎样趋吉避凶，消灾化厄不就行了么。”

    “等我把爻辞抄给你，你仔细收着记着，遇事据其判断——”

    “我都说了不懂了，你抄给我也没用啊！”

    “我自然会一一跟你解释的，只是我也只能释辞，没可能说你要遇到什么事，应验时还是要你自己判断，所以你自己收着作个提醒比较好。”

    秋葵只好不说话了，半晌，见他抄得差不多，：“早知不找你算，真是麻烦。我哪有空记得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君黎闻言，手中笔顿了一顿，随即：“若你愿意等个半个月——我陪你去临安，帮你解辞。”

    秋葵一怔。“你？算了吧，凭你难还想得了皇——别拖累我把活卦拖成了死卦！”

    君黎一笑，便将最末几字写完，递过：“那你就好好听我说！”

    这话语竟隐隐有命令之意，令秋葵不知为何拒绝不得，只好抿了抿嘴，努力作喟然的样：“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