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拿一件我的衣服走，”苏青瑶提议，“给拿破仑垫着当窝，没准能让它安心些。”

    “好。”徐志怀答应，又问她。“要不要帮你把行李箱里的衣裳拿来。”

    苏青瑶，说：“箱里还放着一本《谢康乐集》，可以帮我一起带来吗？”

    “不读？”

    苏青瑶笑着答：“要卖文换取医药费。”

    青霉素注sye是药，价格不菲。徐志怀听了，很想说“我帮你付”。这笔钱对他来说相当轻，对她而言却很重。但他知，她要的恰恰就是这份沉重，能像一个完全的人那样，照顾自己、安排自己，靠自己活去，便忍这句话，改问：“笔记本可以随便拿一本吗？”

    “只有一本，”苏青瑶说，“红格的。”

    “好。”徐志怀答应。

    说罢，他靠在椅上，与她聊了会儿细微的闲话。她的话音轻，他的话音低，一个是云，一个是地，靠绵绵细雨合。不知谈了多久，护士过来，带苏青瑶去x线检查。徐志怀陪着一起。完，他问医生况。医生指着肺密的团状y影，同他说是细菌染引发的，得加大青霉素用量。徐志怀蹙眉，沉y片刻后，他让医生尽开药，不要有顾虑，她如果实在付不清，他会帮忙付掉医药费。

    回到病房，苏青瑶恹恹地侧躺在床上，被蒙住半张脸。惨白的褥，细微的震颤着，所裹着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如鼓响，“咳咳咳”，“咚咚咚”，二者有着类似的节奏。徐志怀见了，连忙给她倒。几步路的工夫，苏青瑶咳得更厉害，冒金星，整个人蜷缩成一弯月牙。哪怕徐志怀扶起她，将杯沿贴在，她的嘴也因止不住的颤抖，啜不一滴。

    “我去叫医生，”徐志怀放玻璃杯，起yu走。

    苏青瑶摁住他的手，用力晃晃脑袋。

    简直要把肺从嘴里呕来那样，她剧烈咳过一阵后，上虚，倚靠枕。

    “这个病就这样……叫医生也没用的。”苏青瑶脖颈微低，发落到前，像有意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病容。“不要，睡一觉就好。”

    讲着，她，伏在枕上，面庞几近完全陷乌发。

    徐志怀觉察她话语里潜藏的抗拒，叹了声气。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保重t。”他起。“苹果放在桌上，想吃的话，让护士帮忙削一，自己别动刀。”

    苏青瑶，轻声应一句“好”，又说，“明天见。”

    “嗯，明天见。”徐志怀弯腰，替她将凌的乌发拨回到耳后。

    离开医院，他如昨日一般，先去市场买r0u，再驱车去往旅舍。

    拿破仑可能知这人是妈妈派来的喂饭工，听见门响，就窜上衣柜等候。这次徐志怀不敢招惹它。他清理掉残羹，填上新r0u，端着碗放到衣柜，自己则倒退着，撤到木钉的小床旁。拿破仑警觉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方才跃衣柜，大快朵颐起来。

    小床旁摊着一个行李箱，里是她的所有家当，样样收拾得齐整。徐志怀合上行李箱，打算带回自己家，以防小偷光顾。若不是拿破仑太过凶悍，他也要把它接到别墅去的。但看现在这况，恐怕还没到家，他的脸就要被它挠成八了。

    徐志怀拎起行李箱，正要走，埋吃饭的拿破仑被脚步声惊动，骂骂咧咧地上方桌。它尾一扫，竟掀翻了背后的玻璃杯，倾倒来，浸sh了一旁的信纸。徐志怀慌忙赶去抢救，拿破仑则在这时纵一跃，重新占据柜。

    “拿破仑，你看看你！”徐志怀斥责一声，抖去信上的渍。

    墨字已然化开，他俯首细读，在糊的混沌中捡零星几个字：“节哀”，“特务”，“千万小心”，“战”……字迹模糊、行文凌，但足以让徐志怀猜她回信所为何事。

    残余的沿着桌沿往漏，一滴、两滴……似转动的秒针，滴答、滴答。徐志怀靠在桌边，垂手，默默听着滴声，像听着时间从耳旁走。

    仔细算算，从开战到如今，多少年了？有十四年了吧！十四年的光y，竟还换不来一个安息。他清楚记得胜利那天，他在重庆，屋里屋外挤满了pa0仗声。张文景开车过来，说今天是百年未有的好日，要馆庆祝庆祝。沈从之欣然答应。他挂上大红鞭pa0，去书房叫反复听广播的徐志怀。几人坐上车，疾驰拥挤不堪的市区。全城的人都来了，b过年还闹，路上行人见了彼此，不论认识与否，皆是拱手笑“恭喜！恭喜！”，恭喜大家躲过了枪pa0，逃过了刺刀，忍饥挨饿地活了来！徐志怀望着，也被这狂喜染，一路带着笑，大步走到同样人满为患的饭馆。

    张文景开了一间包厢，几人吃饭、谈天，喝着酒，说投放在日本的两颗原弹，说已逝的罗斯福，说国民政府发行的h金储蓄券，说飞涨的价，以及未来，他们的未来，中国的未来。

    谈着，声音变低，笑意逐渐褪去，余的是一片荒芜，一更的茫然。

    “政治，是很复杂的。”张文景说着，去合拢门窗。

    窗外的狂喜顿时变得模糊不堪。

    沈从之不言，微微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