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四折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谈剑笏来东海很多年了，甚至在这片土地葬结祢多年的髮妻。他的妻卢氏是西北牧，那可是比黄沙走的西山更荒凉也更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脸总被太晒得红通通的，贝齿如岩盐一般白，笑起来分外甜。

    卢氏以族号为姓，本该作「莫芦」。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芦不用央土文字，谈剑笏只知其音，连写都写不。吏给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册，经办的胥吏大笔一挥，自作主张改成「卢」，莫芦氏自此成了卢氏。

    谈大人脾甚好，独在这事上不肯罢休，不顾同僚劝阻，要吏司改正，碰了一鼻灰，不由动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屋墙，一屋的官儿吓得，可名籍哪有说改就改的？最后署丞夫人依旧姓「卢」，谈大人却从此留了黑底。他较前人晚了几年才补上军少监，甚至外放东海，多少同这事脱不了係：谈夫人的小名叫兰兰，生得大，脸却薄，易羞笑，面上老飞着两团彤云，比困脂还惹。好在谈大人木讷，换个嘴贫的，能生生羞死她。

    生拘谨的谈大人很少叫妻的名儿，甚至没怎么称呼过她，反正一直以来也就俩，屋里都知是同谁说话。

    有一天谈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门见妻枕着臂儿卧着榻，蓬鬆的雪鬓拂着红摸扑的脸颊，只有这跟少女时一模一样；镂空的窗格筛过晚霞，在她上散满广黄莹莹的图样，像极了来东海后她最的金银。后院边上，待洗的衣犹浸，盆里泡开的皂碱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层豆渣也似，渐与清分离。

    他不忍心把妻唤起，轻手轻脚更衣，自己打了将手脸抹净。只是谈夫人这一觉睡得很沉，从此再也没能苏醒。

    妻走后，谈剑笏就少回家了。有时办公太晚就直接睡署里，把绝大分的时间都在理剑冢的日常琐事、公文往返，还有陪伴衰病的老台丞『唯恐哪天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待在萧谏纸边十年，老人的过往他所知有限，稍稍瞭解一些的是格：萧老台丞暴躁、缺乏耐心，固执，几乎没有被说服的可能；讨厌不够聪明的人，更讨厌别人自作聪明……

    但谈剑笏从没见过老人动怒的样，今天还是一回。

    他在殿外细听广老人与佛的对答，却不明白是哪份怒了□丞。宣政院总制由僧人任自是不像话，和尚当官，闻所未闻，但谈剑笏自己也不是士，对朝政向来没什么主意，谁僧尼不都一样么？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认为是那柬里写了不堪目之事，令老台丞罕见地大动肝火。他亲自推着椅，漫步于莲觉寺遍铺青砖的幽静廊庑，随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见老裹丞面如此铁青，不免慌了手脚，谈剑笏衝他们一挥手，以神略作安抚，让院生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国家要完了，辅国。」

    老人青着脸缩在椅中，双肩垂落，里喃喃。「外戚、侍……这，连僧尼都要手朝政了。曰后黄泉之，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说不过短短三十年间，江山巳败坏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书大人了，谈剑笏心想。

    他对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这回放任灾民涌东海委实太过，虽说央土诸州郡苦于旱涝，府库空虚，却不能不百姓死活。至于侍省的惠安缜、杨玉除等几位正副都知，据闻也都是安分的人，当差迄今不曾预政，颇知退『在言官之间风评不恶，不知「侍」一说指的是谁。

    「不会的，台丞。」

    谈剑笏想了想，才：「他们想起东海尚有台丞在，便是一时放纵，最终也只收敛。家有耆老，国有动臣，不会的。」

    这话倒不是逢迎拍。

    谁都知外放东海是贬，看谈剑笏自己的境就很明白了。虽说如此，这十几二十年间萧谏纸每有动作，如上呈十七卷着《东海太平记》等，总能引起朝野重视，或新皇帝颁旨，货士人一，乃至风行草偃，略清民观吏治。遮掩搞得影响力，不是坐拥金银或者权柄能够办得到。

    老人对属的安置若罔闻，喃喃：「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来你都了什么？我该怎生回答？窝在东海写文章，坐等双脚了，以后还只能坐着写文章？辅国，他会笑话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