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肚角先生上朝

    太师闻歆伏法一旬，萧绎于早朝历数其仕宦十数载死罪七条，当即判定秋后腰斩。尔后踞上位抛奏本一册，掷地慨然有声。

    “这原是京畿怀县一区区县丞所奏。”他凤眸翳，凛然开。“怀县民风若此、困顿至斯，尔等官官相护、上行效之辈自然一无所知。”待满朝文武喧嚷告罪极力撇清之时，萧绎竟益发笑得畅。“可笑朕之诸卿，两班佩紫服朱、鹤补麟图之辈，尽是些个不的聋盲喑哑、跛躄偏枯、握递不耐自生之徒。”

    萧绎尚居潜邸是便未生得开阔襟，如今御极日久更刁钻尖刻许多。平素稍见龃龉便引经据典拐着弯骂人，昨夜陡然见了怀县土地兼并惨况，盛怒之竟连弯也懒得拐了。“那县丞为何连跃数阶直呈文书于朕？盖因尔等不堪公务，只知裱糊。”

    “因着妻弟官至京兆府尹，闻歆伙同党人连年主导京畿圈地事宜，竟至土地兼并之风肆起难尽。”萧绎沉声，“仅怀县一地，一月之间，典田卖屋求生的无地佃农便能举了反旗抢占官署。诸卿，你我君臣今时权且猜度新朝国名年号如何？”

    那厢似是左相诚惶诚恐拾起奏本正同萧绎商谈些什么，这厢简桢前却忽而白光叠影影幢幢。虽勉于一老中青文臣间执笏立得笔直，怎料站着站着竟觉腹底沉坠寒凉之痛渐次复苏。以官服宽袖遮蔽，他将冷掌心覆上前那团起伏和缓的圆隆。

    多荒谬啊，经一遭难产大血勉力诞一堪堪足月胎儿的他，竟被诊腹中仍旧怀着个行将四月的孩。想是期随萧绎荒唐太过，以致中再。无怪先前肚养得那般大，双胎同腹合该如此。可这孩却不似早夭兄那般好动。因着成胎之初即让健壮兄抢夺去尽数养分，这孩堪堪挣扎两三月便先一步成了死胎，是以太医亦未诊他腹中原有两胎息。产当日胞伤损过甚，残余腹中的胎儿顷刻便诱发染成了他的命符。查抄馆后携萧恤回途中发生过些什么，简桢记忆有些模糊。唯一清楚的，便是苏醒后自己便又了个单胎五月似的肚。

    守于简桢床边的医者并非朝夕相对的太医院判。朱颜鹤发者自谓谢溪之师，便是他应谢溪之求追上简桢一行的车架，于随行见习小太医束手无策之际果决施以金针过之法调动因腔染再度大血的简桢之全数潜能，堪堪保住其小命一条。然则寻不得血的盲目止血只是枉然、加之简桢牵起心疾病势急转，医者当机立断调药以濯洗胞，总算抢在人咳无力、咯血不止的当成功止血。至于残存于腹的死胎，医者只得以韧裹覆玉势暂封堵简桢。只待药凝固自然包裹残胎呈卵壳状，待腔伤愈便可行生之术此娩。

    “你胞未及成熟便仓促受，加之产伤甚重染腔。如今你这两三日连番大血的已然经不得落去死胎之痛。”医者不无叹惋，“不妨将这裹得圆的死胎再怀些时日，两月……再不济三月，让自个儿的歇上一歇。没有这等灯熬油、灯蜡的派，学学谢溪这不学无术的兔崽多好。你这先天不足，心肺本就较常人脆上几分。人‘三折肱，成良医’。你这样聪睿的孩，病隙可曾翻过黄帝经《灵枢》篇？”

    简桢捂着余痛尚剧而寒凉更甚的胎腹缓缓。

    “‘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你敢说你这心疾，一大半不是愁思来的？”医者摇，“你本非久之相，这般虚损搓磨去，只怕及冠之年便是过不去的坎。便是勉越过去……纵然倾我毕生所学，也难保你年过而立。”

    让心疾并着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简桢却只破颜轻笑，那笑竟是纯挚可的。“娘亲曾言，昔年我尚于襁褓中便让医官断言活不过三年。可我今年……十六岁啦。”他自来熟般拉起医者的手，声线尚且虚浮无着。“我不信命数，我会活去。要活很久很久，直到，直到……”

    直到什么呢？

    直到护佑萧恤登基。

    直到辅佐他涤浊浪、引清。

    直到河清海晏，盛世清平。